劫轎夫
那是很以前的事,那地方的傳統,鄉村裡女子出嫁。請人抬轎,那群人,人稱轎夫。
轎夫一路走,抬著出嫁女子往野地裡走,一路巔著晃著,要是那女子不吭一聲,不哭不鬧,轎夫們就會唱一路曲子把姑娘送到頭。夫家人聽見轎夫唱那一路曲子來,就知迎來的姑娘是個乖巧聽話的。
要是那姑娘哭轎了呢?
這群轎夫裡,總是會安插著一個奸細——行裡人是這麼戲稱他們的。這奸細怎麼安插的誰也沒個數。
總之,一路巔一路晃,姑娘要是哭了,且哭的是正當路中、不得進也不得回頭的時候。
有人會來劫轎。
那劫轎的,就被人稱為劫轎夫。
也因此,出嫁前會告誡新娘。
坐轎不能哭,哭轎吐轎沒有好報。
不是沒有好報,是有人會來劫轎。
里花村裡就有個劫轎夫。人叫他三碗酒。
三碗酒的本名是什麼大家已經忘了,大概是姓花吧,所以也有人叫他花三碗。
花三碗劫轎,大家都知道。他抬著的轎子都會唱首曲子。唱的跟人特不同。
人家唱:「妹子啊!嫁個好人家!去個好地方!哥哥們抬你去夫家!」
他卻唱:「妹子啊!何苦要離家!帶你去他鄉!哥哥抬你抬不回家!」
一抬起轎,瘋瘋癲癲,花三碗抬的轎,又快又穩。晃的也是天旋地轉。
被他晃過還能出嫁的姑娘,不是乖的狠,就是倔的狠。
而要他抬轎,也有個規矩。首先,三碗女兒紅。
他說,一碗敬天。一碗敬地。一碗敬她。
花三碗的酒量是頂好,只要不是女兒紅,其他的要幾壺就幾壺。
只有女兒紅,三碗就醉。
醉了的花三碗,唱著他的醉腔醉調。踩著他瘋癲的花步。扛著花轎子。
送了不知多少個姑娘上路。
「花姑娘,你一個女人家,怎麼跟人抬得起轎?」有人問她。
花三碗曾經眉眼靈秀,聽人家說,一眼望穿千年秋水。
只是現在的花三碗,滿眼風霜,勁實腰身,結實臂膀,扛起轎子健步如飛,跟著她扛轎的吳老四都曾嘆口氣,一個大男人比不上一個女人。
「抬得起就是抬得起。」花三碗烏絲盤頭,不抬轎時,一身裙裳,唱的了曲子跳的成舞。做得起詩提得起墨筆。
只是湊近些,她掌心是扛轎子扛出來的繭子。
花三碗輕輕舉了酒杯,喝了口。
她平時不喝女兒紅,說是喝了就該醉個半日多。
「我不扛花轎,我扛那些姑娘的半輩子。」一身酒氣,花三碗時常看著不見岸的江水滔滔,飲酒度日。
不只她,所有劫轎夫,扛的都是那些姑娘的半生。
「你們怎麼能這樣呢,半路哭就把人給劫了。」有人說。
花三碗輕聲笑笑,「你還當真啊?」
那些姑娘家,他們見多了。
眼裡陰沉、嗓子啞,扛起轎子,比尋常人家的轎子都還要輕。因為三魂七魄,已經跑的沒了影。
他們這些轎夫,哪能扛不出來?
劫轎夫行裡有句話,轎裡姑娘輕輕,眼淚落一滴。轎裡姑娘嚶嚶,嫁去壞郎君。
「我們只劫轎,那些姑娘家,多半入了桂花寨。」花三碗說,桂花寨是他們里花村到外頭去必經的地方。
花三碗說著,小聲笑了。不似平時張狂,倒有些女子嬌柔。
「原本,我也要入寨子了。」
有人說她一個女孩子家,早該找個好人家。
只是媒婆上門說媒,她說她早嫁了。
夫君是誰?
聽到答案的,每個都只能搖頭。
「這個瘋三碗。」
「花姑娘,你嫁的,是哪家公子啊?」有人問。不厭其煩。
花三碗輕輕笑了。
「你先喝了這壺,我再告訴你。」把那整壺白酒往來人面前一推。
她說,醉人聽醉語,白酒下肚,昏昏沉沉的,才能聽懂她說的半世瘋言瘋語。
她說,很久以前,里花村裡有個姑娘要出嫁。
這個姑娘呢,生來爛命一條,家裡有對無良爹娘,為了那幾塊碎銀子,把她嫁去遙遠山那頭的老醉鬼。
醉鬼生來什麼沒有,錢最多,女人最多,家裡養了幾十個……女人到女娃,玩膩了就扔了路邊餵狗,生了兒子就到酒坊當長工,生了女兒就納妾。
毫無倫常。卻也沒人敢說話。
因為老醉鬼,生來就能用金子堵住所有人的嘴。
「那姑娘不樂意嫁去。」花三碗說。
那時候,哪能讓她不樂意?那命賤的姑娘,還是被人扛上轎子。
花轎子一顛一晃,走上不歸路。
那年初秋,桂花雨落。她蓋著頭紗披紅裝。一顛一晃,聞著百里桂花香。
顛著晃著。顛著到了半途,四處山高林深無人家。
「妹子啊!哥哥們抬你過山巔啊!」
一人突然唱起來,跟著花轎子一晃。
她給顛的往一邊撞。
「妹子啊!這裡山高水深回不去啦!」花三碗說著說著瞇起眼笑了,給聽者斟酒三杯。白酒壺子裡酒還有,聽的那人昏昏沉沉,隱約聽見花三碗唱起沒人聽過的調子。
「妹子啊!你若是悔嫁夫家啦!」
「哥哥們還能抬你回頭啊!」
「抬你回那里花村啊!」
花三碗中氣十足,啞著嗓音,每個里花村裡出嫁的姑娘,都曾聽過花三碗唱著醉歌。
只是這一曲聽著,卻似乎不是唱給每個新嫁娘。
「妹子啊,你要嫁的,是那醉鬼啊!」
花三碗說,那時,一路顛著晃著那姑娘都沒吭一聲,抬過半山腰,天晚了,轎子停下了,一群轎夫升起篝火。
這地方是桂花崗,開滿桂花,山上有個寨子,叫做桂花寨。
多好聽的名字,卻是個盜匪寨子。
轎夫說,要若是平時,他們沒人敢在這兒停下過夜。
「這回不一樣啊,咱們有易水在呢。」
「是啊,易水在。」
易水掀了帳紗,揭了頭蓋。
「她直接問那姑娘。」花三碗嘴角微勾。
「姑娘,你要嫁的,是那醉鬼呢。你要嫁嗎?」
*
「嗨,妹子,你叫什麼名啊?」掀開花轎簾子,掀起了紅蓋頭。
花三碗說,那真正是個姑娘。
「我姓花,叫易水。」花易水跟其他轎夫一個樣,一身破布,裹著胸。腰間橫一把砍刀,「聽人說,你姓柳是吧?」
轎裡姑娘點頭。沒應聲。
「哎,長這麼漂亮。跟花兒一樣,怎麼會想嫁那醉鬼啊?」易水嘻嘻笑著,在她臉上摸了一把。
縱使知道是女人,她還是忍不住揮開。
易水也不氣,只嘿嘿笑了,「花兒,別緊張。最後一路,咱易水保著你過崗。」
那之後,易水沒說什麼,替她理了頭蓋,給她捎來食水,讓她好好睡。
「桂花寨子盜匪多,有我在呢。」
「那麼漂亮的花兒,才不給那些臭崽子。」
剩下的,聽者聽的不是太明白,白酒剩下半壺。聽者眼看著已經喝不下了,由著花三碗接過那半壺,咕咚咕咚飲去大半。
大氣不喘、臉色不改。
花三碗酒量如海,乘載她數十載來未曾斷去的念想。
易水姑娘,桂花寨上人盡皆知。
「天下的女人,都是我易水的。」
沒有女人嬌媚,沒有女人溫順,映在眼裡的,是滿滿張狂。
抬起轎來,健步如飛,不輸任何一個男人。
一把砍刀橫在腰後,舞的虎虎生風。寨子裡敬她,叫她花兒刀。
花兒刀一把,殺敵千萬把。花兒刀一劃,天下女人都歸她。
「姑娘呵,要不我帶你走唄?」易水說,不像開玩笑。
「你不也是姑娘?」
「傻子,誰說姑娘不能娶姑娘?」易水笑著,往她掌心放了辦桂花。說是釀酒香。
「三碗女兒紅,你娶我回家。」看著易水,也不知圖個什麼,她居然答應下來了。
三碗女兒紅,她能隨著易水世間浮沉。
只因易水眼中一汪深潭,倒映她的影子未曾散去。
一眼千年。
後來啊後來,花轎上的姑娘隨了易水去。
理所當然的,醉鬼來搶親,領著人馬,堵著她和她。
轎子破爛,花轎沒了。
迎親的隊伍散了,沒人賀喜送彩。
沒關係。
易水輕聲告訴她。
我揹著你,唱歌給你聽。
嗯。
輕聲應下,她輕伏在易水背上。給人負著,前方是什麼她都不在意。
但天不從人願。
她們逃不過醉鬼。
易水腰間砍刀斷去,易水一句話也不說,負著她,逃遍天涯。
她看的明白,若是沒有她,易水想逃,能逃天涯誰也追不上。
「易水,妳放了我。」
易水一笑,皇帝也得繞道。
「不呢,妳是我劫來的姑娘,怎麼能說放就放?」易水賭氣一般,「妳等著,我老家地裡埋了幾缸女兒紅,三碗女兒紅,妳做我妻子。」
「怎麼非我不可……哪有什麼差別……」她低聲問著,摟著易水脖頸,哪捨得放開。
「怎麼沒差別了?妳是我的花兒啊!」易水應著。駝著她,又快又穩。就同現在的花三碗一樣。
像是捨不得肩上扛著的姑娘受半點委屈。一步一踏謹慎小心。
『那些姑娘,多半嫁不了好人家。』憶起易水曾說,花三碗仍舊記憶猶新,「咱扛著轎子,顛著是為著提醒姑娘家,夫家不好過。揹著她們過崗,是咱心疼姑娘,最後一路對她們好的,就只有花三碗了。」
「花姑娘,最後那三碗……女兒紅呢?」
「我喝了。」花三碗說到這裡,還是繼續笑著,酒壺空了。她該去抬轎子了,「在她面前喝的。」
易水終究沒能背著她走到老家。
她扛起那個如同水流般壯闊優雅的姑娘,輪她揹著易水,依著她的話,往那老家走。
走過桂花崗。走過桂花寨。走過百里桂花香。
她把一瓣桂花放在易水手中,釀酒香,易水你聞聞。
「嗯,花兒香。」易水在她背上輕輕笑了,滴滴答答,血染落花瓣,滴上她的肩頭,像給她披上紅蓋頭。
最後走回了里花村。她老家。易水老家。
里花村裡有個小房,破爛殘敗,往那堆地裡挖,挖出了數十缸女兒紅。
易水輕聲說,那都是些沒人疼愛的女娃,生下來照古法釀了女兒紅,但卻不待到出嫁時,女娃已經不在人世間。
易水將那些女兒紅埋在同一處。心中仍盼著有天,會有誰,為那些姑娘揭開封住女兒紅的蓋頭。
她顫抖著手,搬起那缸屬於易水的酒缸。
易水已無力起身,但仍堅持親手揭開那缸女兒紅。
「花……」易水血混著酒水。
她們抬頭,飲一口,敬天。
她們低頭,飲一口,敬地。
她們對望,易水看著她,笑了。
「花……夫人……」
她用力點點頭,「嗯。」
不姓柳了,她隨夫姓,姓花。
易水屍首仍是熱著的。
里花村的花夫人最後一次哭。
*
「妹子呵!我負著你過山崗!」
花三碗頭也不回走了,今天張家三妹要出嫁,嫁去山另一頭。
「妹子呵!我給你唱喜歌呵!」
「妹子呵!反悔了咱花三碗就背你回頭呵!」
「妹子呵!」花三碗唱著唱出哭腔,「山高易水不寒,百里桂花我送妳回家!」
「花姑娘,你嫁的是誰呢?」
「易水。」
落花有意,流水有情。
可易水一去兮不返。
「那易水是哪家公子啊?」
「說錯啦。」花三碗笑了,「是姑娘。」
「你不是說世上的女人都是你的麼?」她曾問。
「是啊,可我的世間,只有你一個女人。」
「我怎麼就是你的了。」她問,不服氣。
「妳是我劫來的啊!」理直氣壯。
那是很久以前的事,里花村裡有個花三碗。
花三碗不劫姑娘,她劫來的,是姑娘的後半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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